txt5200小说网 > 穿越小说 > 嘉靖帝 > 第六章 龙飞殿前诉因果 纯一殿内话乾坤
    晚膳过后,朱厚熜去卿云宫,给母妃蒋氏请过安,拉着手说了些杂事,便告辞退了出来。

    王府的傍晚,暗香浮动,夜微凉。

    朱厚熜信步王府,身后黄锦、陆炳领着几个内官,远远的跟在后面。

    踏着满园芬芳,绕过后花园,行过绣闼雕甍的曲折回廊,待得诸人经过龙飞殿时,恰见王府长史袁宗皋,负手立于一株水杉树下。

    晚风拂过,袁宗皋美髯长须随风浮动,淡薄的燕居常服下,身子有些佝偻,显得愈发的落寞。

    在朱厚熜印象里,这位有“荆南二凤”雅称的美髯公,虽花甲之年,却精神矍铄。平素里给自家说文讲经时,更是庄重肃穆,兼之神采飞扬。

    如此人物,何曾有过这般落寞的姿态?

    远远的躬身施礼后,朱厚熜想起晚膳时的情形,心生怅然。

    挥手召来黄锦,问道。

    “黄伴伴,元贞老道说红铅乃是室女之初潮,月事之初下。秋石、蟠桃酒,与紫车河又是何物?”

    黄锦闻言,一阵错愕。

    扭捏了许久,这才悻悻得说到“禀世子爷,秋石秋石乃是童子尿。蟠桃酒,是强行榨取的母乳。至于紫河车。。”

    黄锦欲言又止,似有颇多迟疑。

    如此作态,惹得朱厚熜颇为不快,当即不耐的沉声道“接着说!”

    黄锦一咬牙,索性竹筒倒豆子般,压低声音道。

    “紫车河,据说是十月怀胎后的稚儿胎衣。时下,崇道之风盛行,不少勋贵,都取用此四物炼丹。

    诸如红铅难得,缙绅勋贵便大肆蓄养幼女,待得十五岁时,或服用催经汤药,或用生取梅子法,接取红铅。”

    朱厚熜听得剑眉紧蹙,“何为生取梅子法?”

    “回禀世子爷,此法颇为凶残,乃是以手探入幼女户内,生取红铅。红铅性热,故而又需母乳解之。”

    言到此处,黄锦眺目忘了一眼、水杉树下那一抹落寞的背影,咬着牙道。

    “紫车河量少,却是极贵重的丹材。是以,有人专蓄妇人,交合以受孕,又常有怀胎不足十月,便堕胎生取紫车河者。”

    语未落,朱厚熜目眦欲裂,怒声呵道。

    “混账!简直混账!”

    来回恼怒的走了几遭,又怒声骂到“此等恶徒,人人得而之!”

    说罢,一甩衣袖,大步而去。

    行了片刻,朱厚熜忽然停下步子,猛然回头,厉声喝问道“我兴王府内,可有此等恶事?“

    “这——”

    朱厚熜猛然回身,身后黄锦停之不及,差点撞了个满怀。

    忽闻朱厚熜喝问,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言语。

    “这有什么好瞒的,嘿!”

    轻嘲着,一脸稚气的陆炳,两布上前,“小爷,我听仪卫司相熟的兄弟说过,紫车河咱王府没有。可咱王府城外的庄子里,有的是红铅,嘿!”

    陆炳年少跳脱,性躁嘴疾,黄锦拉之不及,待得陆炳说完,便见朱厚熜脸色沉了下来,漫步阴翳。

    一把甩开黄锦,调头含怒,疾步纯一殿方向而去。

    一阵鸡飞狗跳之后,诸人以至纯一殿之前。

    纯一殿,在王府飞龙殿之东,前后有五殿,左右有厢房十二间,乃是兴王朱祐杬的斋居之所。

    整座纯一殿,白玉堆砌,龙柱雕栏。

    飞檐斗拱之下,吻兽则系以镀金铜索,檐钉则贯以镀金铜帽,端的是富丽堂皇。

    兴王朱祐杬在内,随行诸人止步殿前,不敢造次。

    朱厚熜却管不了这许多,当即迈步而入。

    穿过纯一殿正殿,进了左偏殿,但见偌大的殿内灯火通明,两侧宫灯恍若白昼。

    大殿正中,兴王朱祐杬与那玄妙观元贞道人,盘膝蒲团之上,跪坐九耳鎏金丹炉之前。

    身侧有奉承司内官太监焚香执扇,可谓是仙烟缭绕,恍若梦中。

    见得朱厚熜含怒而来,朱祐杬顾自盘膝于蒲团,张开双目笑道“我儿何事?”

    朱厚熜,深深呼了口浊气,又想到袁宗皋那落寞的背影,以及黄锦所言种种。

    当即含怒施礼,随后侧过脸去,颇为倔强的不去理会父王朱祐杬,却也不肯言语。

    “这是何事,惹得我儿如此不快?”

    朱祐杬仍旧盘膝蒲团,也不起身,回首对身侧元贞道人,笑道“我儿无状,真人见笑了。请真人在我兴府住下,翌日再行论道。”

    元贞道人施施然站起,打了个稽首,遥遥对着朱厚熜微微颔首,便径自飘然而去。

    待得老道走远,朱厚熜这才虎着脸,梗着脖子,执拗的闷声质问道。

    “敢问父王,我兴王府内,可有紫车河?可有那红铅、秋石、蟠桃酒?“

    此言一出,满殿皆惊。

    焚香执扇的内官齐齐停下手中事,惊慌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下一刻,便见世子爷疾步丹鼎之前,吼道“我问过了,秋石、蟠桃酒便罢了。不拘是那红铅,还是紫河车,具是丧尽天良之恶事。敢问父王,如何忍心为之?”

    声若惊雷,话如利刃。

    此言一出,骇得殿内诸人纷纷跪地,叩首不止。

    “放肆!”

    砰——

    朱祐杬一掌拍在香案之上,震得檀香香灰簌簌而落,也震得跪地诸内官,浑身猛颤。

    四目相对,僵持了许久。

    朱祐杬终于长叹一声,怒容少敛。

    扶着香案缓缓直起身子,好似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,身形有些摇晃,也有些颤抖。

    挥手间,诸内官如蒙大赦,纷纷躬身疾形而退。

    待得纯一殿偏殿再无旁人,朱祐杬长吁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时下世风浮躁,蓄养童女以取红铅者,操切些的,或用药,或生取梅子。所蓄女童,也多有仗势不法豪夺。咱兴府,也却有红铅。不过,蓄养女童皆由张佐亲自过手,俱是弃儿。”

    行至黄花梨八仙桌前,招手示意朱厚熜近前,声音有些低沉,“庄子里的女童,衣食无忧,自幼便有王府奉养。也无需药石催生,更无生取梅子之虑。到了待字闺中的年纪,或入了我兴府,或嫁与庄户。”

    “咱兴府的红铅,如何丧尽天良!”

    言语到最后,兴王朱祐杬,直视朱厚熜。

    虎目里,有溺爱,有欣慰,独独再无半分怒意。

    到了此时,朱厚熜看着年迈的老父,心中陡然多了几分不忍,声音缓和下来。

    “可诸多女童囚于庄内,委实是残忍了些”

    闻得此言,朱祐杬摇头轻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儿自幼养于王府深宫,不识这人间烟火气,一只脚还踩在云彩里。”

    抬手轻抚朱厚熜脸颊,兴王满眸慈溺,笑道

    “于这些女童而言,身在王府,却是他们的幸事。这世道,是要吃人的。”

    几句肺腑之言,把朱厚熜浑身的怒意剥尽,方才勃发的气势便也弱了下来。

    朱厚熜讪讪笑了笑,“我才十二,纵然是不食人间烟火,脚踩在云彩里,那也好过早早把脸埋进泥里才对吧?”

    “可父王,那老道言说什么乾元面向、陆地真仙,自古求仙者众,便连秦皇也不外如是。可又有谁,真能白日羽化登仙呢?”

    朱祐杬放下轻抚朱厚熜脸颊的手臂,认真看着朱厚熜,忽而畅然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儿可知,这红尘万事,离不脱一个道字!便如儒门士子,为求科名,货与帝王家,所谓何者?行道也。”

    朱祐杬长身而起,一指殿外辽阔天地,笑道“士之仕,行道也。士之道,上有益乎君,下有益乎民。”

    朱厚熜闻言颔首,便见父王有指向自己,问道“我儿可知,宗亲藩王之道?”

    朱厚熜嘴角上扬,张口欲言,就听纯一殿内,笑声更烈!

    只是这笑声里,却多了几许与生俱来的无奈。

    “我朱姓宗亲,受万民奉养,权势富贵一概不缺,诗书礼仪,亦有名师教诲。诸多宗亲,无人杰乎?”

    朱厚熜又复默然颔首。

    他晓得,天下不知多少士子,求名师而不得。而他朱厚熜,自幼师从湖广提学副使、大宗师张邦奇。

    每日里,有袁宗皋进士之身,言传身教。

    如此得天独厚,岂能是无知稚童?

    士之道,佐郡王,匡社稷。

    宗亲之道,又是什么?

    朱祐杬踱步丹鼎之前,“诸宗室里,聪慧如初代宁王朱权,靖难之后,醉心于戏曲诗文,方得善终。

    次之者,饮醇酒,近妇人,远权柄,而享富贵。

    最劣者,广结权贵以丰羽翼,贤德之名,遍及朝野。这些人多数下场惨淡,或囚于凤阳高墙,或废为庶人,永不翻身。”

    良久,朱祐杬负手立于纯一殿门前,极目远天,淡然而笑。

    “我儿需知,宗亲之道,终归不过一个隐字罢了!”

    临近亥时,朱厚熜出了纯一殿,一路缓行,神色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“我安陆州兴府一脉,本便是今上最近的一枝,可谓至亲,也是幸事。可偏生今上无嗣,这便是我兴府之大不幸!为父不修仙求道,难不成要自囚于凤阳高墙?”

    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父王的言语,朱厚熜心绪难平。

    也是在那一瞬间,他恍然发现,父王仿佛苍老了许多。